作者: 张培兰
细数我家的家产,除了新添置的冰箱洗衣机,更新换代过的只有那台电视机和那头灰毛驴了。其余的物品都已陈旧不堪,却仍摆放在显眼的位置。它们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,父母费劲周折弄回来的:收音机是从太原捎回来的,壳里的电路板据说是被我抠走当了玩具。挂钟是从北京捎回来的,圆圆的钟摆只有用手推一推才摆动几下。飞人牌缝纫机是亲戚从辽宁带回来的,特重。红旗牌自行车是从忻州买回来的,又黑又大。这些“珍宝”,每天被母亲擦得铮铮发亮,仍旧散发着昔日华贵的光泽。
那一年,父母亲自进城淘宝了,他们兴高采烈地从代县教场买回了一头毛驴。
过几年,父母又进城购物了,他们买回了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。电视机是黑白的,很小。城里的一位亲戚开着吉普车送回电视机的那天,村里的人都出来看稀罕了,一位老奶奶抚摸着那辆车,瞅见车里有个竹壳的暖壶,便问:“这大家伙还喝水呢?它咋来的,驴拉来的还是人拉来的?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。当晚,这台黑白电视机就在我家窑洞闪亮登场了,人们除了纳闷细细的电线能钻进人和物以外,完全被黄元申版的《霍元甲》迷住了。从此,大伙儿每天不管有多忙,只要太阳刚落山,就急着往我家跑。米缸上,水瓮上,锅盖上很快就坐满了小孩,席地而坐的是年轻人,铺着“金鱼戏莲”漆布的土炕上坐着的是不脱鞋的老人……要是没地儿坐了,有人就像花钱买了电影票似的发起维权,脾气大,脖子粗。父亲没有看电视的份儿,他在屋外等候“命令”,他在一根长木棍的一端绑个天线架,把它插在南面的高墙上接收信号。记得有一次正演到霍元甲大战俄国大力士的时候,电视屏幕上忽然哧哧嚓嚓地出现了满满的雪花斑点,屋子里顿时骚动起来,好几个人开始朝屋外的父亲喊:没信号了!快点!快!父亲只好急急忙忙地举着那根木棍东南西北,西北东南地找信号,等到有了信号时,电视里已经在举国同庆霍元甲的取胜。大伙儿很扫兴,有人嘟嘟囔囔:那么大的一个俄国人,霍元甲咋放倒的?有人抗议,不让出声,于是,大家又都伸了脖子屏息凝神地观看后面的精彩。母亲就坐在电视的旁边,她本不喜欢电视剧,她却坐了那么好的一个位置,现在想起来,母亲是当了电视剧的质检员,一演到男女主人公将要拥抱亲吻一类的镜头时,母亲总是迅速地站起来,用瘦瘦的身躯把电视挡了个严严实实,有时还故意朝院子里的父亲喊:“他爹!信号不强了!你不要乱动啊!”我们小孩子便朝院子看,母亲的举动骗了我们小孩,却让坐地上的年轻人心花花又急又乱,有一次我犯傻,急着往外挤,想看看父亲到底在乱动什么,顺便听见坐在墙角的三梅悄悄问建平:“建平哥,看完电视能不能和我相跟上回家?”建平红着脸说:“咋就不能啊,我还就等你这句话呢!”后来,土炕上又多了几位老人,据说是他们的女儿在看完电视后,呆在小巷里老半天不回家,最后发现小巷里还有个后生。我当时不知道那些黑黢黢的满是小石头的小巷里有什么好呆的,更不知道那些后生为什么要冒着“劈头打了两烟袋”的危险走到别人家的巷子里去。现在想起来,我家的窑洞里滋养了多少美好的爱情故事啊!
好看的电视剧一部接一部,每天直到半夜人们才陆续离开。回家路上的人们边走边热火朝天地谈论着电视里的情节,村子里也开始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,宁静了大半夜的山村好像睡醒了。母亲则开始打扫,扫那满地的旱烟蒂,瓜子皮,擦那被老人们的鞋底蹭得褪皮的漆布,她一边打扫一边埋怨父亲:非要买个电视,真是扫不完的地,闻不完的屁,生不完的气!父亲就宽慰母亲:让大伙儿看看吧,村里的大岁数老人,叫他来也来不了了,他还不知道电视是啥玩意儿呢!后来,有几家买回了卧式彩电,我家的观众便日益减少,又有几家买回了立式彩电,我家就“门前冷落车马稀”了,再后来,家家户户有了电视,村里还安上了有线,人们到晚上便足不出户,互不往来,到别人家看电视也不再理直气壮。今天,村里的电脑、手机普及了,一家人有盯着电脑的,有玩儿着手机的,老人们没事时手里也捧着个唱戏机,总之,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看电视的美好氛围已经很少了。
现在,我家的电视已经换到第三台,是一台液晶电视,它很大,很亮,挂在窑洞窄窄的后墙上,简直就是一电影屏幕。尽管如此,新电视并没有吸引来一位观众,父亲却还是爱在院子里边干活边隔着玻璃看电视,他说习惯了,在院子里看得清楚。
毛驴也换到第三头了,前两头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后,因为太老了被屠宰场买走,现在的灰色毛驴正意气风发地养活着几乎全村的人口,因为年轻人都出门打工,没人再愿意守着家喂养毛驴了,但耕田、拉运、磨面的事情天天有,加之高低不平的田地、拐弯抹角的小巷还是离不开毛驴这个老实而灵活的工具。
当家里只剩父母的时候,我多么渴望有人能来陪陪父母,看看电视,聊聊天南海北,但都成了奢望。好在有一头灰毛驴,每天天刚亮,总会有人来预约它,顺便问候我的父母:起床了吗?做饭了吗?孩子回来了吗?
关于作者
张培兰 ,女,山西代县人,代县实验学校教师。喜欢文学,喜欢在细微处发现生活的美。